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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颂

■郑蜀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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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颂(中国画,中国美术馆藏) 钱松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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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记 郑蜀炎,解放军报社原高级记者。1954年出生,1969年入伍,曾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全国现场短新闻”一等奖等,著有《与魔鬼掰手腕》《英雄少年时》等。

夏日延安,铺展着蓬勃的斑斓和丰润的灿烂,两种浓烈的色彩撞击心头——黄土之漫漫、赤血之殷殷。

黄土,是千万年大自然嬗变风沙堆积隆起的黄土高原;血红,是一个民族在不屈的战斗中用鲜血浸染的旗帜。

历史从未远去,时代扑面而来。在中国人的认知框架里,宝塔山、延河水、枣园风……这些关于延安山河自然形态的描述,因其蕴藉的历史文化、积淀的民族记忆、浓缩的时代风云,已经远远超出地理概念和风物视野。

山有去脉,水有流向,土有层纹。只有理解地理,才能更好地理解历史。

“一担好山河,英雄造。”以地理为书,延安必是一部英雄传。那一峁一沟都仿佛凝固着华夏民族五千年的苍茫春秋,一水一涧都仿佛潺潺流淌着古老文明的脉息。在延安,你会被《诗经》的温度与柔情所浸润,会被“信天游”的深情和率性所击中……然而,其中最具时间质感的山河记忆,是苍茫如古埙般的凛冽语境——战争与军事。

黄土高原,势关天下。

史学家有论:中国初期的城市,不完全是经济和市场的产物,而属于政治军事的领域。延安即如是——地处黄土高原腹地、与游牧民族毗邻相望的地理位置,一方面成就了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互通交融,多元文明得以兴起繁盛;另一方面则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原政权与游牧民族拉锯战的重要战场,碧血黄沙、横刀纵马的传奇千年不绝。

延安城的出现,概以军事为缘起,因战争而形成的。秦国在尚未完成统一大业之时,将延安一带视为“地理之屏(障)”,并在今日的志丹、安塞、榆林等“天下之项背”要地,修筑起了横亘于山岭的“外墙”——古老的长城。

天下无人不知长城,但是,倘若没有交通线,再壮观的长城防线也只是摆设。于是,一条与长城相匹配的国防工程——“秦直道”出现了。这条“堑山堙谷”的军事通道长度绵延近千公里,骑兵从咸阳出发,3天可驰抵北方边地重镇九原(今包头)。而其重要路段,几乎穿越了延安全境。我们无法想象,2000多年前的筑道者,如何用两年半时间,就完成这一浩大工程。正是这条古代“高速路”的存在,中原军队依仗军事交通的奇迹,改变了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战争格局。

“可怜无定河边骨”,延安就处于“无定河”流域的轴心区。览旧志,常以“襟带关陕”“五路襟喉”等描述概之。秦统一六国后,天下分为36郡,延安一带为“上郡”。秦始皇5次“亲巡天下,周览远方”,就有2次经过延安。秦将蒙恬于此发兵30万,北击匈奴,“略取河南地(黄河之南)”。

当然,视延安为“军事重镇”的,绝不限于秦——

汉武帝时期实施了以攻代守、奇袭猛攻的战略,大败匈奴。同时大举“徙民实边”,使延安“边城晏闭、牛马布野”。汉武帝18万骑兵前往延安所辖的黄帝陵,筑台祭祖,留下了18万大军祭黄帝的佳话。

隋唐时,这里更名为延州。当时,全国共置关143座,按其重要性分为上中下三等,延安境内有上关1座,中、下关5座。

北宋时,延安弓马战火频繁,宋廷尽遣能臣名将镇守。范仲淹任知州时,提出军事对垒持衡的战略,构筑屏障、改革军制、“逐收失地”,使得骄横的西夏兵“锋锷必败”敬畏而言:范大人“胸中自有数万甲兵”。

明代以“扼险设防”为国策,全国设“九边重镇”,延安便属其中之一“镇”……

山雄有脊,房固赖梁,而历史靠人创造。我们所熟悉的许多历史人物,其名其行皆可寻之于延安,千百年来同其苍翠、共其芬芳。

今日的宝塔山,相传是范仲淹任知州时,在当时名为嘉岭的山上修建瞭望塔、烽火塔、望寇台等军事设施,后因景得名。战国名将吴起率万千背弓之士横朔镇关,据守延安20余年,骁勇大战76场无往不胜,他安营扎寨之镇被后世敬称为“吴起镇”。以《梦溪笔谈》闻名的科学家沈括,同时还是军事家,他以知州兼安抚使之职镇守延安2年多,亲写过“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的军旅诗词,并指挥了与西夏军队的多次战役。不过,沈括对延安最大的地理贡献,就是“发现、命名、定义”了石油,并认为“此物必大行于世”……

读有文之史,寻有形之史。古老的黄土地,承纳着历史深刻的启示和永恒的美。走进延安博物馆,让人感受到浓郁的浑朴坦然、阳刚天成的气息。灰色红色的陶罐陶器,以粗砺的印纹和图案,把岁月弯曲在灵动的弧度里;简陋的石斧、狞厉的虎噬蜥蜴青铜器,深藏着一种摄魂的力量,让你在默然无语间怦然心动。

面对这样的历史、这样的山河、这样的人物,清末民初,一位叫史密斯的传教士在延安生活了十几年,写了一本叫《辛亥革命前后的延安》的书。这个并不著名的人写下很著名的一个判断:“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着永恒过去的地方(延安),中华文明进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与这个地方密切相关。有些甚至具有世界性的意义。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越多,敬畏也与日俱增。”

历史选择了古老的吴起镇。

1935年10月,在地球上留下一条万里征途“红飘带”的中央红军,到达延安吴起镇,宣告中央红军艰苦卓绝的长征结束。

“大好河山耐实践,不倦鞍马证心期。”这是被称为“延安五老”之一的林伯渠,在抵达吴起镇时感赋之诗。当时仅有11户人家的小镇,成为中国革命“不倦鞍马”万里征途的“落脚点”。

恰如一个成语“以壮行色”——以壮丽的理想开启壮丽的行程,延安时期,我们党在这块偏僻的黄土地上,开启着史诗般壮丽的行程。党中央在延安13年波澜壮阔的历史,是革命史也是思想史,是军事史也是文化史。产生于此的伟大延安精神,其意义和影响已非一般的时空概念所能概述。

“传薪仰一灯”。这熠熠灯光就来自延安窑洞的油灯——《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延安时期的文章就占70%以上。雄文篇篇,枢轴之范,这些发源于延安的光辉思想,超越了历史烽烟,铸就为中国共产党人永远的经典。

斯诺的《西行漫记》最后一部分的题目是《红色的天际》。据说,此题源于作者对时局的研判——红色曙光尚未照亮大地,刚刚浮现于天际。

那时世界版图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弥漫着风雨暗晦、刀兵狼烟——中国战场,日本侵略者屠城掠地,瓜分豆剖的危局已现;国际战场,面对德国法西斯闪电攻势,“日不落帝国”的新首相丘吉尔忧虑自己的就职“是为了主持大英帝国的葬礼”……

势震山河,长歌当哭。

在延安这个相对偏僻闭塞的地理环境中,决定和改变历史走向的,是担负起民族重任的中国共产党人。

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泽东同志在延安窑洞前的抗日战争研究会上,淡定自若地讲述着《论持久战》,向世界预告着中国抗日战争的前景和意义——“它将在人类战争史上演出空前伟大的一幕”。

文以载道,武亦载道。“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以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作为克敌制胜的法宝,延安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高地,中国共产党成为抗战的中流砥柱。

当时的延安,同样也是与侵略者狭路相逢、白刃喋血的战场。史载:日本侵略军在1938年至1939年间,向延安密集的进攻多达23次,并进行了数十次的空袭轰炸;1939年6月,日军展开大兵团作战,纠集上万重兵强渡黄河,威逼延安……

反观相邻战场,国民党只顾催粮索饷,避战理由堂而皇之:自古未闻有饥寒交迫之兵而能杀敌制胜者。

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偏偏就是这样的兵,就是这样的“杀敌制胜者”。都说战争打的是钢铁,打的是后勤,可延安不仅极度缺钢少铁,就连生存的衣食也被严密封锁。

“太阳东起又西落,闹革命要经得起几回合。”一曲信天游,几多壮士血。面对这“几回合”,边区军民没有抱怨只有创造,勇于流血也不吝流汗。他们按照朱德总司令“敌人来了,就去打仗;敌人不来,就搞生产”的命令,开展了“有创造精神”的大生产运动,谱写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南泥湾精神……

至1944年,延安已经近乎奇迹地拥有着80余家工厂,可以生产从兵器弹药到火柴肥皂、从医疗药品到通讯器材等必需之物。当然,生存之战绝不仅仅是为生存。延安革命纪念馆的文献里,“解放区的财政和金融贸易”“缩小剪刀差”“出入口平衡”……这些显然已经远远超越那片黄土地、超越战火纷飞岁月的话题与韬略,皆已进入前辈的视野和思考。

从军事地理的角度看,那些千年前雄峙于延安的高墙坚堡,已经被岁月隐埋于黄土塬峁间。但是,黄土地上巍然屹立起一道新的不可战胜的铜墙铁壁。

“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孙子兵法》不愧为兵学之典,其中的描述完全适用于延安的丘陵沟壑地形。

在一般的军事教科书上,这种山谷相夹的“隘形”之地,并非大兵团作战理想之地。然而,解放战争中,人民军队在毛泽东同志的指挥下,出神入化地利用这种特殊地形地貌,千里转战,腾挪辗转,以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的“三战三捷”和沙家店战役等一系列胜利,记载下教科书式的精彩战例,讲述着“用兵如神”的战争艺术、军事奇迹。

1945年4月23日,杨家岭。毛泽东同志在中共七大的开幕词中说:“中国之命运有两种:一种是有人已经写了书的,我们这个大会是代表另一种中国之命运,我们也要写一本书出来。”

延安,代表着新中国的命运。

延安精神,就蕴含在这本经天纬地之书中。

“思来又想去,还是延水甜。”丁玲重返延安时,用一首新信天游表达对延安的眷念。

仅就地理水系而言,无论是长度、流量还是流域,延河作为一条黄河支脉,算不得泱泱之水,亦不闻欸乃船歌。可是,延河流淌的故事与记忆,延水浪涛激卷的光荣与梦想,绝非一条河流本身的地理概念所能描述。

在延安创造了“小米加步枪”军事奇迹的中国共产党人,在滔滔延河浪里所掀涌的民族精神,所点燃的时代激情,同样构成了文化史上的奇迹。

文化是一张地图。那就让我们沿着山长水阔的延河两岸,去探寻红色文化的涓流爝火,去瞩目那闪耀信念之光的高擎之炬。

在战火纷飞、缺衣少食的艰苦生存条件下,延河畔生机勃勃地开办了30余所各类学校,谓之“窑洞大学”。看着“土”,实则“洋”——其学科广而博地包括了自然科学、文艺、法律、医科、无线电通信、外语,还有民族学院、女子大学等。随着这些学校的创办,延安扫盲运动、普及图书馆活动、学文化热潮蓬勃兴起……

“天下事、少年心。”著名的抗大虽然有“最高红色学府”之称,但办学条件极为简陋艰苦,恰如毛泽东同志对其前身红军大学的风趣评价: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学习着当今最先进的科学。然而,西装革履也好、褐衣短衫也罢,可谓“天下雄俊,知其风旨,莫不延颈企踵”。从1936年至1945年,全国数万青年以“天下事”为己任,在这里学会了“两法”——辩证法和战争法,很快成长为我党我军的领导骨干。

“万众瞩目清凉山”——清凉山不算高,为何万众瞩目?是因为新华通讯总社、新华广播电台、解放日报社、新华书店、中央印刷厂等机构在这里驻扎了10年时间。清凉山上有隋代石窟、唐宋古寺,皆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而今,此山被称为“红色新闻山”,无疑为文化名山再添新景观。

著名报人赵超构1944年访问延安,后发表了10余万字的长篇通讯《延安一月》。周恩来誉之为“中国记者写下的《西行漫记》”。赵超构的采访面甚广,既有毛泽东、朱德等领导人,也有丁玲、范文澜、艾思奇等文化人,同时还访问了延安大学、鲁艺等文教机构。

他以中立者的角度,也以记者独特的眼光,通过亲历见闻特别关注着延安的文化运动、文化创作、文化教育。“吟咏所发,志惟深远”,得出结论是——中国的希望在延安。

马克思把时间作为衡量价值的尺度,并说明:时间就是价值。延安在历史的演进中,在岁月的变迁里,精神与传统的价值,“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延安革命纪念馆里有一张小炕桌,年头久远且斑驳粗拙,但它却让我久久伫立、心潮澎湃——一代伟人的千古名篇《沁园春·雪》,就是在炕桌上挥洒而出。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历史永远在这样告诉未来——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版式设计:贾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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