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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家

■郑茂琦  奉云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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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鸭绿江(油画)。吴云华 高阳 作

1958年10月25日,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8周年纪念日当天,志愿军将士乘坐最后一列撤军列车离开平壤胜利回国。

“29日,这是杨勇(时任志愿军司令员)和志愿军代表最为难忘的一天。毛泽东同志在中南海怀仁堂亲切会见志愿军代表团。毛泽东穿着银灰色制服,精神饱满。他看到杨勇时,第一句就关切地问:‘都回来了吗?’”

这是杨勇将军传记中记录的情景。当我们翻开书页触摸那段历史的时候,毛泽东的这一问让人不禁心头一颤,继而湿了眼眶……

当年,290余万志愿军将士辞别亲人,先后开赴抗美援朝战场。在历时两年零九个月的战争中,19万多名将士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当时,这些烈士的遗体不得不就近掩埋,除了一部分遗留在韩国境内,多数长眠在朝鲜战后修建的几十处志愿军烈士陵园内。位于朝鲜桧仓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毛岸英烈士的遗骨就埋葬于此。

可以想象,毛泽东对志愿军将士有多么关切。当听到杨勇回答说“志愿军全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时,他握着杨勇的手,连连摇动着说:“好!回来好哇,热烈欢迎你们……”

无论多少年过去,那些尚未回家的烈士,依旧是我们心底的疼痛和牵挂。

从2014年至今,我国已迎接十一批981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家。其中,有20位志愿军烈士遗骸已确认身份、找到亲人。

回家,是他们离家前亲人的嘱咐

瞻仰烈士英名墙时,望着如繁星般的名字,我们不禁会想,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离开父母妻儿以及和平的生活,坚决投入最艰苦的战争?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一定闪耀着一种光芒。

2014年3月28日,第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许多志愿军老兵和烈士家属挤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入口处,神色十分急切,眺望着载有棺椁的运输车驶来的方向。当运输车驶近陵园时,几乎所有人都踮起脚,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露出悲切的目光。车队驶过,人群中冲出一名家属,流着泪远远地跟着车跑,边哭边喊:“爸爸,爸爸,你回家了!”

忆及这一幕,陵园工作人员王春婕泪眼婆娑:“其实,她并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些烈士大多是无名烈士。”

在2016年回国的第三批在韩志愿军烈士遗物中,有一面失去光泽的小圆镜。除此之外,还有一枚残损的姓名印章、一粒几乎腐朽的纽扣,这是烈士许玉忠的全部遗物。其中,小圆镜上镶嵌着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我们可以猜想,她可能是许玉忠烈士的爱人,也可能是他的亲人。不知在异国他乡之时,许玉忠是否也曾拿出照片深情端详,他心中应该无比渴望回到祖国,与她团聚吧。

我们无法确知他们离别时的情景,但应该一如作家孙犁笔下的画面。

“他望着呆呆站在冰上的女人说:‘你们也到村里去暖和暖和吧。’女人忍着眼泪,笑着说:‘快去你的吧!我们不冷。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的胜利消息。’”

“快回来”这句嘱咐,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化为一缕缕思念,在亲人的心头萦绕了一辈子。

“炮兵乙级战斗模范”王守正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壮烈牺牲后,于1953年被安葬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里。经过多年努力,陵园工作人员最终通过媒体的帮助,在江苏宿迁成功找到王守正的女儿王先侠。61岁的王先侠来到陵园拜祭父亲时,王春婕全程陪同。王先侠在父亲坟墓前长跪不起:“爸爸,我整整找了你57年,经常在梦里和你见面。今天,我给你磕57个头,我想告诉你,这些年,我有多想你……”王先侠哭着在父亲坟前磕了57个头。王春婕站在王先侠身后,同样泣不成声。

在父亲的坟墓前,王先侠终于沉沉地喊出了一声声“爸爸”。

陵园内,我们看到一面由138块黑色花岗岩组成的烈士英名墙。烈士英名墙高3米,上面镌刻着174407位烈士的英名。这份烈士名单来自2014年国家民政部和军队有关方面整理核实的数据,重名者未重复刻录。数字是冰冷的,然而数字背后的牺牲却是滚烫的,因为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年轻的生命,他们是父亲、丈夫、儿子、兄长……

王春婕从事讲解工作20多年了,每次在烈士英名墙前讲到动情处,眼泪依然会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见过太多烈士亲属到陵园祭扫的场面。有的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捧一抔故乡的土撒在墙下;有的带一束家乡的野花,凑到烈士的名字跟前,让烈士再闻一闻家乡的味道;有的带一封家信,抚摸着亲人的名字,一字一句诉说着绵绵的思念。王春婕满怀深情地说,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每当她讲解时,总能捕捉到参观者眼中闪烁的光,那光芒随着她的讲述变得越来越明亮。

瞻仰烈士英名墙时,望着如繁星般的名字,我们不禁会想,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离开父母妻儿以及和平的生活,坚决投入最艰苦的战争?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一定闪耀着一种光芒。

1951年4月,廖承志率团赴朝慰问。他在回国后的一篇文章中讲道,自己在那里看到了“一股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所结合起来的无坚不摧的铁流”“从鸭绿江到北纬三十八度线,从东海岸到西海岸,都是这么一个铁流”。

他在那里听到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

有一位教授问一位志愿军战士:“你苦不苦?”

战士笑一笑:“怎不苦,当然苦。”然后他又笑一笑,轻松地说出下面一句话。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像钢铁一样打进了教授的心脏:“要是我们不苦,鸭绿江北岸的同胞就要苦了。要祖国的同胞们不受苦,咱就得受这个苦。”

廖承志随后追问这股铁流的力量在哪里?他写道:在于做这些“平凡故事”的人物,已经不是几十个几百个,而是几十万个。

回家,是他们赴死时留下的遗憾

他们为了祖国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与热血。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亲人的爱恋在那一刻有一丝消减,只是他们对回家的期盼和对幸福的憧憬在那一刻转化为了永恒的遗憾。

在迎接第十一批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前的几天,沈阳提前点亮了全城主要街道的大屏幕,向英雄致敬。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一张志愿军老兵敬军礼的照片令人动容。

画面里的老兵叫李维波,他身穿一身整洁的旧军装,胸前佩戴勋章,军帽之下,银发如霜,眼神深邃而坚定地望向远方。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敬着一个标准而庄重的军礼。在红色背景的衬托下,这军礼显得格外醒目,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对祖国的崇高敬意,还有对那些并肩作战、英勇牺牲的战友们的深深怀念。

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一位叫姚振峰的退役军人。姚振峰退役前就一直参与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的摄影报道工作。姚振峰第一次结识李维波,是在第一批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的迎接仪式上。

“我当时坐在运输车上,驶进陵园的时候,车窗外一个动人心弦的场面忽然在眼前闪现,几个老兵将颤抖的手高高举起,向车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阵阵寒风中,热泪顺着他们满是风霜的脸扑簌簌流下来,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挺拔得像一座座雕塑。”姚振峰动情地回忆说。

仪式结束后,姚振峰立刻奔向陵园外,寻找这几位自发前来的老兵,其中一位就是李维波。也是从那天起,这幅老兵敬礼的画面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成为他这些年从事志愿军老兵宣传工作的动力。

在姚振峰的帮助下,我们见到了年逾九旬的李维波老人。老人见我们进门,特意回卧室换上军装,对着镜子把衣领整理好,端坐在沙发上。老人古铜色的脸膛,花白的头发,显出的不是老迈的神情,而是充满生命力的青春气质。老人离休后,一直在陵园、纪念馆等担任义务讲解员。70多年前战场上的那一幕幕情景,早已化作他漫漫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

“我们是守卫鸭绿江大桥的高射炮兵,在一次战斗中,二班被敌机轮番轰炸,班长身受重伤,趴在那儿继续指挥战斗,直至牺牲在炮位上。二炮手带着伤,本来可以在营房中不出来,但是他担心新的二炮手不熟悉操作,便坚持留在前线,为战友装弹,最后也牺牲在战位上……我是全班年纪最小的学生兵,只有18岁,而其他老兵都已二十五六岁。我的班长叫张财,他怕我晚上睡得沉,警报响了爬不起来,就挨着我睡觉。冬天给我盖被子,夏天给我掖蚊帐。高射炮手战备值班,无论冬夏,都要坐在炮上。夏天还好,冬天气温低,班长怕我冻坏,从山下捡了些苞米皮子,搓成草绳给我盘了个坐垫,让我坐在上面。”老人讲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呜咽起来。他一边颤巍巍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激动地说:“班长的爱心,温暖了我的一生!我想念他们……”

从老人家里出来,带着对英雄的崇敬,我们去了设立在陵园内的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馆内展出的在韩志愿军烈士的遗物,让我们一次次泪湿了双眼。

这里既有他们生前的个人物品,比如,布满孔洞的水壶、字迹模糊的姓名印章、失去光泽的钢笔、支离破碎的腰带、残缺不全的搪瓷碗、一双双磨平鞋底的解放鞋;还有他们的战斗装具,比如,被子弹打穿的钢盔、暗淡无光的小铜号和一排排锈迹斑斑的子弹,以及烈士生前荣获的纪念章……一件件无声的遗物穿越时空,诉说的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故事,而是无数牺牲的志愿军将士构成的精神图谱。

今天的人们无法知道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但当时的情景一定是残酷的。那胶鞋底不是被磨得破旧不堪了吗?它的主人一定穿着它无数次穿越生死一线的战场;那水壶上不是有一道道划痕和锈蚀的孔洞吗?它的主人一定背着它冲锋陷阵,甚至经受过子弹穿过水壶击中身躯的伤痛;那钢盔不是被打穿了吗?它的主人大概就是因此而牺牲的……他们为了祖国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与热血。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亲人的爱恋在那一刻有一丝消减,只是他们对回家的期盼和对幸福的憧憬在那一刻转化为了永恒的遗憾。

回家,是他们牺牲后祖国和人民的夙愿

老兵慢慢移动视线,从车头到车尾。我们跟随着他们的目光,仿佛在注视着那段共和国浴血奋战的历史——一群年轻的志愿军战士正朝着火光前进,稚嫩的面孔纯真未泯……

2024年11月28日12时07分,搭载43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及495件遗物的空军运-20专机,稳稳降落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空军两架歼-20战机在专机进入中国领空后为其伴飞护航,并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上空通场飞行,向志愿军烈士致以崇高敬意。专机降落后,沈阳桃仙国际机场以“过水门”最高礼仪迎接志愿军烈士回家。

仪式结束后,志愿军烈士遗骸棺椁在骑警车队护卫下,由6辆军用运输车送往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沿途大街的室外大屏、楼体亮化设施、公交车和出租车电子屏上红光闪闪,滚动播放着“山川同念、英雄回家”“只要我们记着,他们就永远活着”的字样,就连街边小商铺也打出“欢迎英雄回家”的标语。

仪式当日清晨,沈阳市人民广场升起一面特殊的国旗。这面国旗曾随神舟十八号载人飞船进入中国空间站,并随神舟十七号载人飞船返回地面。迎回烈士的车队路过广场时改为降速通过。广场旁迎接的队伍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宽阔的广场盈满对英雄的崇敬之情。人群中许多小学生脸颊被冻红了,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泪光。

人们在心里期盼,慢一点,再慢一点,让烈士们好好看看吧,他们流血牺牲所护卫的五星红旗,正在天空高高飘扬。他们牺牲前大概也曾畅想过中国的未来,就像1935年方志敏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畅想“可爱的中国”那样:“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

陵园入口处,人们又看见了志愿军老兵的身影。当运输车缓缓驶入陵园的时候,他们庄严地敬着军礼。那是军人燃烧在胸膛里的语言,是能跨越时空的表达,牺牲的战友们最懂它的含义。老兵慢慢移动视线,从车头到车尾。我们跟随着他们的目光,仿佛在注视着那段共和国浴血奋战的历史——一群年轻的志愿军官兵正朝着火光前进,稚嫩的面孔纯真未泯……

(辽宁省退役军人事务厅赵雷参与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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